凉犬费鸣

只可自娱 不堪持赠

睡前故事

我的兄长杀死了我的父亲。

这听上去像一个古希腊悲剧式的人伦惨变,或者希伯来经书中的宗教寓言。符合中国传统叙事经验的故事进展或许应当是,我在卧薪尝胆十数年之后拔剑挺身而起,日夜兼程千里奔袭再于血光中取我兄长项上人头,随后掩埋他的尸身仰天长叹挥刃自刎或者投水而死。

但是我拿到的是一个半截莎士比亚鸡汤式剧本。变故发生后前三年我满心想的是to be,但是我威仪赫赫的长辈兼领导想尽办法暗示我not to be;又三年后我确实通过花式挑战人体生理极限提升了自身能力增强了个人素质,但是我兄长销声匿迹音信全无,我拔剑四顾欲报无门;再三年之后我脱胎换骨脱形化相,余恨收嗔怨敛自新改性苦海回身,为人师表劳动模范简直要就地金身坐化,这个时候,我的兄长回来了。

那个时候我想,哦豁,完犊子。

我有一个幻境,在我尚不能操纵它为我所用时它时常让我做梦,梦中四时皆备五感俱存,恍兮惚兮煌罗万象难辨真假。我在幻境中无数次亲眼见他杀人,父亲倒在地上,我冲过他的背影去救我的父亲,父亲却透过雨幕对我耳语。

他说:“你也是来杀我的吗?我的孩子。”

他亲自声称当初弑师而逃的理由是追求终极力量,我简直搞不懂这个看似猖狂的天才可知论者到底是怎么想的——当然从小到大我确实也习惯了不去过分揣度他越发深不可测的大脑活动。这个理由配上他那张随时会跳反爆狼的脸真的是再合适也没有了,但我还是越想越觉得扯淡。我宁愿相信他是因为贪图反派头子美貌义无反顾要跟人家上演血腥爱情故事,毕竟爱情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且毫无逻辑跟对错可言。

相反地,如果他跟反派头子之间并没有产生喜闻乐见相爱相杀的复杂情感,那么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事儿。

我曾经认真的问过自己到底恨不恨他,答案是恨,也不恨。每当我大脑里的那根标示爱恨情感的指针要从正极跳向负极的时候,我都会在那电光火石间想起他是我的手足兄弟挚爱亲朋,是我唯一的兄长,我仅有的亲人——即使我从未将视他如兄这个事实诉诸言语,即使他在我心里的标签永远有一个"旧日的支配者"。

我怎么可能去恨我的亲人。

可我的兄长杀掉了我的父亲。

这些年来折磨我的与其说是对他的恨意,不如说是疑惑。我对自己的恨意远比对他的要甚,我恨自己不知道一切的真相,恨自己只能被动的任凭一切发生。

这个感觉还挺诡异的。我最依赖的父亲和我视为目标的兄长有事情瞒着我,我是选择去相信他们还是相信我自己?

十年前我心甘情愿毫不犹豫入他们的套,十年后我觉得他俩简直没把我当人。——好吧,其实,说实话,我现在回看十年前的自己也颇不是人,更像是个什么简单的动物,或者熊孩子。嗯,熊孩子也算小动物。而他们两个不是,他们两个是完整的真正的成熟的人,我思考的问题跟他们思考的问题早就不在一个维度,他们已经不再囿于我每天会纠结彷徨自怨自艾的可笑事情,而我还在原地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转。

我帮不上他们的忙。或者说,当年的我帮不上他们的忙。

这当然都是我的错。

所以我没办法全心全意地去恨他。我只能是疑惑到怒火中烧而已。

所以知道了所有真相的我第一个念头是,如果当年的我是现在的我,他们还会选择瞒着我吗?

但是这世界上从来没有如果。

我当然还是感到快乐。因为我的兄长回来了,他自然也不是当年的他,但我依然可以掏心掏肺哭笑自如地去待他。他看我的眼神里有骄傲和赞许,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足够了,用我这十年换他这样一眼,我就觉得足够了。

以我心诚燃作明灯,以我左手举灯照路,以我骨斫刀斩荆棘,以我身造船涉湍河,以救天下人而救我。从他的眼睛里我知道我没有被抛弃,他们相信我能做到的,我全部都做到了。

我没办法全心全意去恨他,因为我准备好了随时全心全意去爱他。

我怎么可能不爱他。

我像爱我父亲一般爱他,我像爱兄长一般爱他。最后的最后我终于发现,我像他爱我那样爱着他。

我们是亲人,兄弟,挚友,同袍。上苍垂怜诸幸眷顾,我得以如此坦荡光明地向他传达我的爱意,我们最终可以成为彼此的爱人。

我不再去想没有我他会是什么样的他,我只始终如一地相信着,没有他我将不再是我。

以上就是我一生的全部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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